她当时穿着泳装,问惊魂未定的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怪物?”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我确实很难把直肠癌的“人工粪口”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连在一起。她每天都在更换不同的香水实际上是在遮盖疾病留下的异味,她说那也是在生病之后才变得更讲究、更奢侈,因为生命苦短了。谁也想不到,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身上有着要伴随她一生的缺陷,她的腰上开了个得带一辈子的“人工粪口”。
每天都像模特一样从教室前款款走进来。
我是在一个经济管理硕士班上认识她的。那个班每周末都要上课,一共上三年。来上课的都是相对有身份的人,要么是企业的领导,要么是资产雄厚的个体老板,来这儿为以后的生意“充电”。很多人说这种学习班实际上就是个大“俱乐部”,以上学的名义扩大交际面,结识新的生意伙伴,当然也希望邂逅爱情。
所以她第一次进班的时候,一半以上的男生眼前一亮,她的“婚姻状况”上写的是“未婚”。我们很快就发现,她几乎每次上课都迟到,等大家基本都坐好了,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教室的前面款款地走进来,每次换一套衣服,而且绝不重样,总是面带微笑,不慌不忙,甚至有点儿像模特走在T型台上,她从来没觉得自己不该迟到。
中午大家都在学校食堂吃饭,只有她从来不去,只吃一个自己带的水果,她说食堂的饭菜不干净。其实能在那种班上课的人都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但是谁也没像她那么讲究,班上的女生很快就讨厌她了,大家都认定她是故意出风头。
她的位子在我后边,每次从我身边过都带着很浓的而且牌子不同的香水味。她旁边是班长,我们俩是小学同学,报到时发现的。他刚和在美国的老婆离婚,成了单身贵族,标准的“钻石王老五”。他一看她进来马上把自己身边的座位让了出来,当时班上就有人起哄,说班长“假公济私”……在大家的玩笑中她很大方地笑笑,也没不好意思,能感觉出她是被男人关注惯了的女人,早就知道怎么应付她的追求者了。
班长对她非常上心,上课需要的资料全是班长一手包办。他和他前妻原来都是我同学,上中学的时候都是他老婆替他抄笔记,现在倒过来了。他说,没辙,这回估计当真了。
我们上学的两年中,她两年的生日他就送过两枚钻戒,两个人出双入对的,我还以为他们得发展成什么样呢,我问班长是不是准备给你凑份子了?班长憋不住了说我正要找你帮忙,你去问问她,到底是什么心思?到现在没个准话儿,拽得我不得安生。我说你怎么那样不掩饰?人家是大家闺秀,讲究含蓄。班长说得了吧,她自己就承认以前有过不止一个男朋友,现在还不断有人,都是男的,约她吃饭喝茶的,她也从不隐瞒。
我和她是一个小组的,和其他人比,我是班上唯一和她说话多的女生。我把班长的意思带给她,她只是笑,说,我本身也没答应他什么,他愿意就这么交往着,不能接受也没关系。我说,人家就是想知道有没有结果,她摇头说她也不知道。我当时就有点生气,这不是涮人家吗?明知道人家是冲着结婚去的,最后告诉人家没结果?都不是孩子,谁还拿谈恋爱过瘾?她像个谜,至于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跟谜一样,我也想不出。
我们的课上了两年多的时候两个人彻底吹了,班长说他实在受不了了,自己是个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呢,每天得揣摩她的秘密。班长很快就解脱,把座位从她身边挪开。她把那两枚钻戒让我转给班长,她说他送了之后一天也没戴过,他可以当新的继续送给其他的女人。班长恨得牙根痒痒,说她没准是个高级“应招女”……
她渐渐地不开那辆“高尔夫”了,有个“宝马”来送她接她,开车的人从来不下车,
从车窗看里面的人块头不小。她还是每次上课都换一套新衣服,每天从教室的前面像时装表演一样地走到最后一排。
她腰上有块纱布,正用绷带把纱布在腰上裹紧。
毕业前班里组织去泡温泉,算是最后一次聚会。统计到她的时候她说不去,这倒不新鲜,我们班基本上每个月都要找个由头儿聚一次,她从来不去。班长就站在边上,阴阳怪气地说,这种亮相的机会你怎么不去呀?到那儿能一直穿着泳装……她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离开了教室。
结果第二天她还是去了,而且很得体地和同学打招呼,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班长小声对我,我还真以为让我损得她不来了呢,这女人道太深!绝对不是良家女。
泡温泉就要换泳衣,因为是年底,去度假的人特别多,她占着个更衣间很长时间不出来,我在外边急得一直敲门,我说“您打扮成什么天仙的样子要用这么长时间?”她一直说“马上好了,好了”,还是迟迟不开门。正好从温泉池里出来了另一个单位的人,她们着急换衣服赶回去的车,不知深浅地一把把门推开了,我一下子看见了她,腰有块纱布,她正用绷带把纱布绑在腰上,缠紧。
我很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了?受伤了?她赶紧用泳衣挡住,说,没事,没事,马上就好。我说你真没必要硬撑着来,这样下水会感染的。一直到那时候,我都觉得她是长了疥子之类的外伤……她十分钟后换好了出来,匆匆地进了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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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的温泉是一个一个分开的小池子,最后和大池子连接,其他人都躺在大池子里借着月光喝酒,她和大家附和了一会,悄悄跟我说,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吧。我知道她心里有事,就换了个单独的池子。她把酒放在池子边,一个人看着天,沉默了一阵问我:你刚才都看到了吧?我说看到什么?你身上的伤口?她说,那不是伤口,是“粪口”,我做完手术一直留在那儿的。
粪口?什么是粪口?我像傻子一样地问。她叹了口气说“粪口”就是人工肛门,我是直肠癌,因为发现晚,全切了。
我本能地产生了一种畏惧:“直肠癌”!“人工粪口”!我身边挨着的是个什么人呀?我当时的表情可能非常夸张,她安慰我说别担心,刚才已经处理过了,要不然不至于衣服换得那么慢……我这才意识到她刚才在更衣间里换了那么久实际上是在处理这个留在腰上的“粪口”。
她接着问我:现在你是不是看着我像个怪物?我说没有,真的没有,只是我们谁也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
她笑了,想不到最好,只要大家都想不到我就能活得很正常。我马上问,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拒绝班长的?她点点头说是,如果是原来就认识的,知道我得这病可能还能接受。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过去,追求我是因为我的漂亮,我怎么能告诉他我有这个病……其实我暗示过他很多次,他太不敏感了,也太当真了。
不是躲过了自己的病,而是躲过了一次尴尬。
要是光看她外在的表现,我估计任何一个人,至少是女人吧,都会反感,裙下拥有众多男人的女人肯定不安分,而以此作为炫耀资本的女人说难听点,就有点更过分了。到那时我才知道这女人真不容易,因为这场病,她不仅要装出自己是健康的,还要装出自己是具备诱惑力;不仅不想惹人同情,反倒想惹人嫉恨。她说,得了这种有损尊严的病,招嫉恨比招人怜悯要积极得多,至少人家还把你当正常人看,还能成为他们同级的对手……
她是七八年前开始便血的,她把症状说给一个当医生的朋友,人家很轻松地就诊断了:估计是痔疮,该找个专门的医院查查。她去了,碰了个医生是男的,三十多岁,听了她一说病情马上说,“把裤子脱了,上床”。这其实是肛肠科检查的惯用语,她一听就犹豫了,她说那个肛肠专科医院根本就不像个医院,墙皮脱落着,医生的白大衣皱皱巴巴,灰了剌唧,没一点医生的气质,一边问一边掐了烟,戴那种检查用的橡胶手套。
她想,我就要在这样的医生面前暴露自己?她实在接受不了!站在那儿犹豫。医生见着穿得一身光鲜,又事儿事儿的女人,挺不耐烦地补了一句:赶紧的,上床!你到底查不查呀?她更下不了决心了,灵机一动说先去个厕所。医生一听摘了手套转身干别的去了。
她说从诊室出来深深地出了口气,像躲过了一难。不是躲过了自己的病,而是躲过一次尴尬。她觉得自己那么年轻还能是什么病?最多不就是痔疮吗?为了这么个不要命的病要那么有失体面地趴在床上接受那种医生的检查?
她出了医院就在药房买了治痔疮的药,始终再没去医院看。她说如果肛肠科能有个女医生,她可能早就发现了,面对那样的医生,她实在迈不过自己心理的坎儿。
便血持续到半年多的时候,她们公司组织了一次体检,那次体检时做肛肠检查的居然是个女医生,年纪很大,那也是她得痔疮之后第一次看医生。医生一检查顿时紧张了:哪是什么痔疮呀,估计是直肠癌!一听她说的出血时间,医生遗憾地摇头:谁告诉你说直肠癌都是年纪大的人得?你当初就是不让医生检查,也该把情况和他详细说说呀,他至少能从症状上提前怀疑,也许还能早发现!
医生的诊断没错,她确实是直肠癌,因为癌症离肛门很近,所以她只能在直肠全部切除之后重新安装“人工粪口”,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生命。但代价就是终身要带一个人工再造的排便口,大肠的排泄物就从那个“人工粪口”中排出,每天需要按时清理粪袋,不能时间太长,否则就有异味。
她站在体检室里努力使自己稳定情绪,她首先想到的是不让医生把这个诊断写在体检报告上,那样的话,且不说还能不能保住职位,更重要的是她认定那是见不得人的“绝对隐私”,对自己年轻漂亮的形象是个致命的摧毁!
她把“未见异常”的报告交给了公司,很快就请了长假,她告诉同事,她要去国外转转。她姐姐当时在美国,探亲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她的父母、姐姐,在我之前,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有这个病。她是到上海做的手术,就是为了躲开熟人和同事。等她结束了化疗从上海回来的时候,同事真的以为她是从美国衣锦还乡的,谁也没从她身上找到生病的痕迹,只发现她变得更洋气了,发型换了,(因为化疗头发掉了她变成了短发),衣服一天一个样式,香水也越来越讲究,他们觉得她早晚要嫁出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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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狐狸精”这个称呼是对女人魅力的承认和不服
她说,自己被医生诊断为直肠癌的时候都没有后来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粪口”时的刺激大,因为年轻,生理机能好,癌症还没显现出症状,她在心里没觉得自己有病,但是那个突然间出现在腰间的“粪口”不断提醒着她的残缺。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从此之后要每天面对一个畸形的装置,每天被一个丑陋的东西伤害自己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未来的日子里她不能随便在外边吃饭,因为一旦得了肠炎、腹泻,“人工粪口”的护理就非常困难,所以她每次上课只吃一个精心消毒过的水果。因为粪口开在腰上,她不能穿比基尼,不能穿露脐装,不能去公共浴池、游泳馆,甚至没有胆量将心中的爱情在身体上付诸实施……她被这种没有色彩的未来,而不是癌症可能带来的死亡吓坏了。
她找了个专家问,如果是半年前发现便血时就做手术会保住肛门吗?医生告诉她情况不会有太多改变,因为便血并不是最早症状,只说明已经侵袭到了黏膜下的血管,所以发现便血时也未必是早期,在中国直肠癌的误诊率能达70%。
她说听到这话之后一下就解脱了,认命了,她甚至庆幸自己多出了半年因为无知而获得的“幸福时光”。既然用全切的代价换回了生命,接下来更要让外人看不出生命的伤痕。
那时候她刚认识一个男孩子,很年轻就在她在的外企做高管,因为她的漂亮对她一见钟情。查出病来之后还没等做手术她就和他提出分手,她说自己要嫁给一个美国人,是姐姐在那边替她找好的。男孩非常生气,几乎和班长一样是谴责着她和她分手的。她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她离开他的真实理由,在他心里她肯定是个虚荣、肤浅的女人。
我说,大家要是知道你有病,肯定不会怪你虚荣,说你是“狐狸精”了。她看了我一
眼,很认真地说,“狐狸精”是个挺好的称呼,我觉得是一种承认甚至是奖赏,以前我也那样说过别人,说完了才发现那哪是骂人呀,那是嫉恨!那是对女人魅力的承认和不服……我得了这样的病,是有缺陷的人,还能有让人嫉恨的地方,我很知足。
她说小时候她就见过一个和她一样带着人工粪口的女人,那是过年前她妈妈带她去浴池洗澡,那时候大多数家庭没有洗澡设备。那个女人就光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当着大家的面整理粪口,她看到了一个开在女人腰间的窟窿,吓得非要走。妈妈小声告诉她,那人生病了。事过多年,她知道自己得直肠癌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个胖胖的女人,只是自己比她还要不幸,好歹那个老女人已经上了年纪,生命是唯一需要顾及的,她却是青春年华,在生命之外还有美丽,后者根本无法容忍那种惟命是图的落魄……
她本身就是一个自恋的女人,要不然也不会因为拒绝检查而耽误了病情,癌症的出现坚定了她的自恋,这成了她必须依仗的生存方式,刻意使自己变得招惹人,使自己招人嫉恨,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失去了这种本钱才更渴望这种形式。我问她是不是每天从教室前面走进来也是她有意的?她坦然地承认了,她知道走进教室的过程中,男人的眼光和女人的眼光是完全不同的,不管是欣赏还是嫉恨都是同一水平上的,是健康人对健康人的,那种对病人的眼光即使再柔和,再友善,对她这样心气儿的女人也是伤害或者屈辱……
出院不久她就换了另一个公司,那里没人知道她曾经生过病,和每个在写字楼上班的漂亮女孩一样,身边总有献殷勤的男士,但因为这个“人工粪口”,她的感情生活始终扑朔迷离。
她问我,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没伤害过他们,没用他们花钱,我要的不过是他们欣赏的目光和谈恋爱的花架子,比那些非要委身于他们,指望他们养活的女人强得多。
后来我把她的事情悄悄告诉了我们班长,我问他如果知道她是因为有病才拒绝你的,你会怎么想?还会像以前一样追求她吗?班长是个很实际的生意人,想了想说,当然不会了,男人追女人追的就是神秘、新鲜,即便是优点全了解了也就没激情了,更何况还有致命的弱点。
我说你们都是这个标准、这个世界观,就别怪她选择这种行为方式和你们交往了。
我们毕业之后还经常有联系,但聚会时她从来不来。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听说她出国了,准备嫁个美国人。他们议论说这样的女人最终都是嫁老外了,因为老外不在乎女人婚前的操守,在中国没人要的女人都能在外边找到主儿……我那天对她们的议论挺反感的,我觉得她们一点不善良,即便不知道她的实情,也不至于用那种恨人家不死的方式呀!但是她确实得到了一直希望的东西——她们从心里把她当对手嫉恨着。
我知道那没准又是她的另一个谎言,她可能又在躲闪一次爱情,一个和她当真了的男人;她又会受到指责,为掩饰自己的病蒙受不白之冤……其实她活得很累,为了维护自己身体的健全,只能放弃道德的健全。
我的同学是报社里负责公安报道的记者,他说每次去抓卖淫嫖娼心里都不忍,那些没有文化、没有家庭背景的女孩靠卖身养活自己,远比贪污要值得尊重。她们确实触犯了道德规范,但是在生存面前,道德时常是很奢侈的事……这个刻意使自己变得风骚的女人与此大同小异。